進過初中的人都念過《木蘭詩》。它大約是北朝的民歌，曾經(jīng)唐人的潤色。木蘭是詩中的人物，本是不該有問題的。這一形象既得人民愛戴，種種傳說發(fā)生，伴以木蘭鄉(xiāng)木蘭陂之類，也是平常的事。但后來有人非要把木蘭強領入另一種真實，遂至“拎不清”了。 

    先說名字。詩中只有“木蘭”兩字，是連姓帶名，或只是名字，無法判斷。百千年后，木蘭姑娘忽然有了姓氏，且不只一種。在有的地方姓朱，在有些地方姓魏，有人說木蘭是復姓，有人說本該姓沐。至明代徐渭作雜劇《雌木蘭》，木蘭得姓為花，乃有了今天的花木蘭。 

    再說家世。木蘭不是真實人物，“家世”云云，何從說起？但最簡單的道理，也戰(zhàn)勝不了混亂的頭腦。在持“朱木蘭”說的湖北黃陂，明清人給木蘭發(fā)現(xiàn)了三種家世，第一種說，她父親是某位“敦義朱公”，第二種說，是唐代的一個叫朱異的軍官，第三種說得最詳細，原來木蘭的父親叫朱壽甫，母親姓趙，有兩位兄弟。而在持“魏木蘭說”的河北完縣，木蘭的父親是漢文帝時代的人。 

    熱鬧的是鄉(xiāng)貫。詩中沒有給木蘭編一個鄉(xiāng)里，后人見有機會，攘臂而上。湖北古曾有木蘭舊縣，及木蘭山，木蘭理所當然地落戶黃州。完縣有古廟，本來供的是目欒（即“目連救母”的目連），因為音近，至元代訛為木蘭廟，木蘭有了第二種戶口。第三個戶口在亳州，第四個則在河南虞城（此外還有幾種，聲勢較小，不論）。這些“故里”，或早或晚，在元明清各代便有了，紛紛建祠。至一九八六年，天降石碑于延安，上書“花木蘭之墓”，姑娘從此說西北話矣。 

    惡心的是大義。木蘭這一形象，到了元明，已被總結(jié)出忠孝禮智信，五大俱全。其尤不堪者，是元代一個叫侯有造的人，做了篇《孝烈將軍祠像辨正記》，里邊說，木蘭回來后，天子要把她納入后宮，木蘭以為于禮不合，便以死相拒，自殺身亡。侯有造是鄉(xiāng)里陋儒，文章寫得半通不通，但這一杜撰，著實代表了許多人的心理，木蘭也從此變成節(jié)烈的楷模了。明代一個知府便十分嘆息，說木蘭這樣“正潔”的女士，可惜沒有生在孔子之前，不然，她的詩篇，一定會給孔子采入詩經(jīng)。 

    古人缺少藝術的自覺，而且只承認一種歷史的真實，其欲把木蘭捺到自己所熟悉的系統(tǒng)中，倒也能夠理解。今人的意識進步多了，卻會用另一種辦法來破壞詩意。半個世紀以來，學者先是辯論木蘭是否“勞動婦女”，是否“愛國女英雄”，后來商討是否“反戰(zhàn)”，是否代表“男女平等”，好端端的一首詩，化為另一種戰(zhàn)場?；蛄ψC詩中的“黑山”在今天的北京十三陵一代，自是一說；細細一看，考證的目的卻是為了說明木蘭參加的是“反侵略戰(zhàn)爭”，當真令人眼前比黑山還黑。 

    區(qū)分“歷史”這一概念的不同涵義，雖然簡單，往往成為陷阱?？纯醇t學目前的模樣，便知道一種小的淆亂，是如何發(fā)展為完全的混沌。常識中的隱患，一旦發(fā)作，常至不可治而后已。（刀爾登;《中國好人：刀爾登讀史》，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