近來，不少大名鼎鼎的媒體發(fā)表文章，把眼下的金融危機歸咎于中國購買美國國債。這種理論認為，貿易赤字國家(如澳大利亞、愛爾蘭、西班牙、美國和英國等)就像“北京填鴨”，貿易盈余國家(如中國、日本、俄羅斯和沙特***等)則像“鴨農”，“鴨農”強行給“鴨子”喂食，使這些“鴨子”舉債成癮，最終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

當然，債務泡沫要產生，必須是債權人和債務人一個愿打一個愿挨。但怪誰？債權人？債務人？還是中間人？三個選項都已經充斥了數(shù)不勝數(shù)的報道和理論。指責中國和其他債權國有一種政治上的便利。危機爆發(fā)國的政客們，可以通過指責他人來回避艱難的抉擇。但是，這樣的理論搞錯了因果關系。

個人罪魁與“集體失敗”

在這場舌戰(zhàn)中，目前矛頭大多對準華爾街，也就是“中間人”。

這么做很自然?？纯催@些機構的首席執(zhí)行官吧：他們做出經營決策，認為這會帶來利潤，并依此支付給自己數(shù)億美元的獎金，然而，如今，這些利潤都沒有實現(xiàn)。他們的機構則要么已經破產，要么瀕于破產。伯納德麥道夫500億美元的丑聞，就是華爾街積弊的縮影。普通人很自然地會認為，這場危機的起源正是這些貪婪的人利用這一體系，為一己之私而搞破壞。我敢肯定，好萊塢能拍出很多源自華爾街的電影，這些情節(jié)可比編造的故事強多了，只要忠實記錄就足以拍出好電影。

我一直在撰文記述格林斯潘在這場危機中的罪過。這些年來，我的不少文章都是關于其催生泡沫的決策。首先是1999年，為應對亞洲金融危機，他決定減息，導致了IT泡沫;然后是2000年，IT泡沫破滅后，他的減息決策導致房地產泡沫和債券泡沫;再到2003年，在格林斯潘任上，一輪新的泡沫生成。

去年，他在國會聽證時曾聲稱，金融機構高度負債卻未能處理好這些債務，自己對此十分驚詫。言下之意，他當時不了解這些情況。然而，1998年的長期資本管理公司(LTCM)垮掉時，幾乎使整個金融體系崩潰，問題就出在杠桿率過高，也就是金融部門負債過多。如果單個基金公司就能把整個體系拖垮，想象一下，對沖基金和投資銀行自營業(yè)務這些年來遍地開花，會對整個金融體系造成多大的風險。LTCM倒閉后，監(jiān)管者和分析人士也達成共識，即表外經營項目亦需列入監(jiān)管。而格林斯潘和克林頓**的袞袞諸公都反對，因此，這些高風險的經營活動就一直游離于監(jiān)管之外，為這次的危機埋下了禍根。

貨幣政策在信貸泡沫的形成中唱主角，且責無旁貸。去年，我和一個朋友爭論危機到底應該歸罪于誰。他說，新興市場的出口導向型發(fā)展策略也同樣有責任。我不敢茍同。其實，泡沫到處都可能產生。如果每個人都盼著會有下一個買家支付更高的價格，都去購買某項資產，泡沫就形成了。Kitty貓、普洱茶、現(xiàn)代派油畫，都可能成為泡沫。只要供給無法及時對價格上升做出反應，又有某個方面能夠吸引足夠多的人的注意，泡沫就可能產生。但這樣的泡沫跟整個貨幣供給比起來，規(guī)模相形見絀，其形成無需貨幣供給的支持。而信貸泡沫的規(guī)模大過貨幣供給，如果沒有貨幣當局的配合，信貸泡沫不可能產生。如果說，有人能夠并且應該阻止這種泡沫產生，那就是格林斯潘。

投資銀行囤積金融衍生品等投資行為造成杠桿率飆升，格林斯潘對此不是警覺，而是一次次地聲稱，金融衍生品的繁榮有利于提高效率。他從未認識到，這種繁榮很大程度上是投機的結果。不知他是否真對這些事一無所知。格林斯潘是最應該為這場危機負責的個人。

美國總統(tǒng)奧巴馬在就職演說中提到，面對艱難的抉擇，出現(xiàn)了“集體失敗”。這是對美國家庭無所顧忌地借貸的婉轉表達。那些無法還清自己債務的借款者應該受到責備嗎?一些著名的分析人士認為，這全是那些詭計多端的銀行家的錯，是他們炮制了這些復雜的產品，然后來愚弄大眾，才使他們借下了還不清的債。我不這么看。那些借下了“三零”按揭(零首付、零利率、起初兩到三年零本金支付)的美國家庭，很明白自己是在占便宜。如果房價上升，他們就因房產升值獲益;如果價格下跌，他們就拍**走人，不過是回到從前罷了。他們相當于得到一個免費期權外加一幢有生之年可以安居的靚宅。接受這種交易可謂非常理性。但是，這就對嗎?我想，要把這些借款人比做無辜的“北京填鴨”，真是太天真了。

當伯南克還是格林斯潘的手下時，他用了一個著名的詞“儲蓄過剩”(savings glut)來解釋美國持久而龐大的經常賬戶赤字。在他的理論中，美國是在幫其他國家花掉它們花不掉的錢。

伯南克這么一解釋，美國拿別國的儲蓄盈余就顯得無可非議了。但是，如果格林斯潘不肯放松貨幣供給，如果監(jiān)管者取締那些可疑的金融衍生品，如果美國家庭不去借他們還不起的錢，那么，“過?！钡耐鈬鴥π罹筒粫飨蛎绹?。

比伯南克的“儲蓄過剩”理論更恰當?shù)慕忉寫沁@樣的：美國的體系發(fā)展到今天，正適應了對便宜資金的利用。華爾街在利己動機的趨使下接受了這種新商業(yè)模式，其核心就是向美國家庭灌入廉價的外資。雖說美國家庭現(xiàn)在受了苦，別忘了他們曾經享受過一段“錢來伸手”的好時光。這場堆滿外國廉價資金的盛宴，實在是太誘人了。正是監(jiān)管的放松營造了這樣一場盛宴。1997年-1998年的新興市場危機后，不少國家渴望積攢美元儲備，美國正是利用了這一點。

到了2004年，已經很明顯，盈余國要是不繼續(xù)積攢美元，經濟就要垮掉。這些國家只能調整自己的經濟結構，從而一面把自己的產品賣給赤字國，一面借錢給它們，讓它們用自己的盈余付錢。這些國家的私有部門對美元的需求降到極低，它們的中央銀行只能接盤所有盈余的美元。即使他們知道總有一天美元會貶值，也沒有勇氣不去購買美元，因為擔心重蹈1998年美元不足引發(fā)危機的覆轍。

結構性改革正當時

“我們是‘北京填鴨’?！背嘧謬眠@種理由來解釋今天的情形，令人無法接受。這種說法無視那些最強大、最富有國家的自由意愿。事實上，正是這些國家的監(jiān)管和貨幣政策，使得這些泡沫得以持續(xù)。赤字國花別人的錢過了一段好日子，如果他們還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來責備借給他們錢的國家，就是不講道理了。

要責備中國的廉價出口產品造成泡沫，真是沒有良心。美國人去沃爾瑪購物是為了省錢。便宜的中國進口產品，并非美國人借錢消費的生活方式的原因。美國赤字的驅動力是醫(yī)療費用，這部分花費占GDP的比例高達約16％，比其他發(fā)達經濟體高出5個百分點。美國人購買廉價進口產品，是因為醫(yī)療費用的上升逼得他們不得不這樣做。美國的醫(yī)療體系是造成這一切發(fā)生的根源，而別國積累美元的要求，使得美國人有可能在醫(yī)療費用激增的情況下，還能維持相當不錯的生活水平。

泡沫很可能從頭到尾都是一個錯誤。羊群效應的心理是人類的弱點，也加劇了泡沫現(xiàn)象。然而，有些泡沫中，有人是故意慫恿羊群效應，并加以利用，從而牟取私利。這些人才應該受到控訴。

狡辯并不只是過把嘴癮，還可能影響行動。如果赤字國責備盈余國造成了危機，它們就會等后者來解決問題。除了財政和貨幣刺激、銀行救助計劃，它們不會實施改革來平衡經濟結構。這種無所作為會延長經濟下行的時間，并埋下未來危機的隱患。

比如，如果美國用**借貸來置換家庭借貸，從而提振經濟，也就是把數(shù)萬億美元的美國國庫券，而不是華爾街的金融衍生品，賣給外國投資者。另一方面，盈余國也持續(xù)購買美國國債。那么，世界又回到了過去那種不平衡增長的老路上。但是，終有一天，當外國投資者不再購買美國國債，等待我們的就是一個更大的危機。

所以，最好是現(xiàn)在就解決問題。美國不應只依靠經濟刺激來提振經濟。應該有一個全面的計劃，來壓縮醫(yī)療成本。照現(xiàn)在這樣下去，2015年美國的醫(yī)療成本將達到GDP的20％。如果不真正進行結構性改革，很難想象美國如何避免一場更大的危機。

許多分析人士都認為，美國能夠擺平今天的問題?，F(xiàn)在正在討論的經濟刺激計劃的重點將放在投資上。一段時間后，它可以提高美國的收入，使其收支平衡。按這種策略，美國將繼續(xù)依靠外國資金，只不過是把消費變成了投資。這種策略風險很高。**投資如何能足夠高效，使產能持續(xù)提高？外國人愿意幫美國解決問題嗎?還有，即使這種策略可行，收入增長能否趕上醫(yī)療支出的擴大？我認為，除非美國大舉改革，否則，最終擺在美國面前的可能就是美元的貶值和超通貨膨脹。

盈余國主要是東亞的制造國和石油出口國。對這些國家而言，資金高度集中于**或是少數(shù)私有部門，對其擴大內需形成了主要障礙。比如，新興市場的美元短缺就是一個分配的問題。新興市場國家中不存在絕對的美元短缺。這些國家仍持有大量的外匯儲備，他們只需把**的美元資產換成其美元債務國的本幣資產。這場危機暴露了這些國家貨幣分配的問題。一方面，這些國家的**積攢外匯儲備購買美元資產來抵消經常賬戶盈余；另一方面，這些國家的企業(yè)從外國人手中借入美元以備投資。難道這些**不應該更好地配置資金來支持投資嗎?

資產所有權集中于**及少數(shù)個人，是擴大這些國家內需的關鍵障礙?？纯粗袊?、俄羅斯、沙特***這些國家吧。它們的所有權都異常地集中。除非能夠更廣泛地分配財富，否則，很難發(fā)展出一個消費導向型的經濟。

日本、德國和其他依賴于制造業(yè)出口的經合組織成員國，問題就不一樣了。這些國家正在老齡化，因此，不得不通過出口獲取盈余來積累財富，保證未來的高生活水平。但是，需求那端已經無法滿足這種模式了。這些國家可能被迫提高當前的消費，而在未來減少消費，也就是，他們無法維持一個不變的生活水平。這些國家的央行應該發(fā)鈔票購買其**債務，還可以通過減稅來提高其家庭部門的購買力。

多數(shù)大經濟體內部都有不小的問題，且各不相同。全球化使其互相融合，因此，過去十年它們走了一條異乎尋常的增長路徑。現(xiàn)在，通過經濟刺激，問題還能多掩蓋幾年，但這只會導致更大的危機。最好是現(xiàn)在就開始結構性改革，邁向一個更講究平衡的增長模式。